有些童年的记忆是非常鲜明的。我生在战乱年代的重庆,先是抗日战争,由父母亲带着在大后方跑来跑去;接着是「国共内战」,由母亲在三舅父的陪同下,1949年从温州逃去香港;最后在1950年到台湾新竹与父亲会合。那时我10岁,没有受过什么「正规教育」,按照年龄我当进小学五年级了。入学考试除了算术,别的都不知所云,尤其是「注音符号」。不知道是不是因先父与新竹师范中学附属小学的校长高梓有交往,我和弟弟分别都「坐红椅子」考进我们的班级。那时入学考试的榜单是写在一张大白纸上,贴在学校大门口上方,在最后的名字后用红笔打个红钩,表示后面就没有别的名字了,所以最后一名考上的人就被戏称为「坐红椅子」。
入学后父亲谆谆告诫一定要好好读书。他说得容易,可连他也不知道注音符号是什么。不久父亲调任台北,大概是怕我在台北考不进小学(那时考小学较现在台湾考大学还难),就把我留在新竹,住在我导师戴承萱先生的教师宿舍里。小学两年非常辛苦,但是在戴老师的教导下,终于开了窍。
记得那时一早起来就到校园中读书,只见校园中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牵牛花。它们起得比我还早,花瓣上常沾着一些露水,在朝阳下闪闪发光。它们是我的好朋友,等到下午放学的时候,再去看它们,它们已经谢了,不能陪我玩耍了。第二天一早起来陪我读书的,是新的一批牵牛花;正如上帝的恩典,每早晨都是新的。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总是那些点缀着露水的牵牛花,欢迎我进入夏天里每个新鲜的早晨。
我不但不懂注音符号的奥秘,也是个「五谷不分」的人;至于花草树木当然就更不用说了。不过我从小就认识牵牛花,也由心底喜爱它。当时只知道它叫「喇叭花」,现在我认得的花多了一些,尤其是在1964年冬天在哈佛大学看过了大学有名的「玻璃花展览」,林林总总有四千多种不同的花卉,不过我最喜爱的,仍然是牵牛花。
除了它们曾陪我早课之外,我喜爱牵牛花还有许多原因。牵牛花虽然非常美丽,却是一种不「自抬身价」的花。它们在亚热带的台湾是非常常见的,无论是在路旁、篱笆、窗架上到处都是,不需要什么照顾就长得好好的。据说世界上有一千到九千个不同的品种,可以说是再平常不过了。先母爱花,家里曾养过一些「名花」,比方兰花、昙花、紫罗兰等等高贵美艳的花。我说「养过」绝对不是夸大的辞句,因为它们要什么温度、湿度、水分、阳光都大有讲究,否则就拒不开花,甚至还会以死抗议。
牵牛花在许多人们还没有起床就无声无息的开放(通常在清晨的四、五点开花),而当正午世人熙熙攘攘的时候就开始悄悄凋谢了。它们虽然美丽,却无法瓶养或用来插花供人欣赏,它不为别人,却只为自己而盛开。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写道:「窗前的牵牛花比书本的学问更能满足我。」对我而言,牵牛花象征着许多人清新灿烂的童年,悄悄地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,进入了他们生命的记忆,留下一抹淡淡清香就离开了。
每株牵牛花藤上,每天都会开放几十朵花,每天换一批新花,每年七个月开放约一万朵花,不做作、不矜持。然而在《马太福音》六章29节,耶稣说:「我告诉你们,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,他所穿戴的,还不如这花一朵呢!」所罗门王是以色列历史中最强盛、最富有的皇帝,连他臣仆的衣着,都能让来访的示巴女王看得「诧异得神不守舍」(历代志下九章4节),但是在耶稣的眼中,完全比不上上帝所装饰野地的小花。
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在赐生命的主的眼中,也是一样的美丽和宝贵,因为我们本源于祂。但是我们也会宝贝这位宝贝我们的造物主吗?
牵牛花|黄小石